耶路撒冷。耶路撒冷只是存在于我们心中的一种理念。有谁知道,在它冷如磐石的坚硬面孔背后,又有着怎样一种人性的栖居和存活?那简直是背负了太多、积郁了太多的一种沉重单调,寂寞如一滩死水,仿佛飓风吹过,也惊不起半点涟漪,又仿佛时刻处在大厦将倾、摇摇欲坠的动荡和飘摇之中。以色列的普通平民,要背负饱经忧患罹难的祖国,要因袭犹太民族古老的宗教文化传统,要承受深重的历史苦难和家园飘零的痛楚记忆,要时时笼罩在战争的阴霾当中,要无时无刻不面对四面楚歌式的阿拉伯文化围困……
这就是以色列作家阿摩司·奥兹通过他的长篇小说《我的米海尔》带给我们关于地中海彼岸那块古老大陆上、上帝的选民们感性生存的信息。在这部作品在内地出版以前,我们多半只能从远古流传下来的《旧约》或当代众多新闻媒体报道中,去了解那块土地的存在,而那里的人们的具体生存及其日常生活情景,我们却一直无从感知,许久以来,就连一些专修东方文学专业的人也是如此。现在,阿摩司·奥兹小说在中国的问世终于给了人们一个机会。借助译者优美的文笔,我们终于看见这位二十世纪以色列伟大的作家,是如何传神地描绘以色列的社会风俗及家庭生活画卷。
长篇小说《我的米海尔》以极其简约的篇幅,极端简单的故事,刻画出了五十年代耶路撒冷的一片繁杂景象。在故事的正面,由始至终,都是由女主人公汉娜在叙述她的家庭生活:从跟丈夫米海尔结识,相恋,到尔后他们结婚、生子等等一连串的家庭生活,全都是司空见惯的日常景象,毫无任何新奇性可言。而在它的背后,承托着故事上演的,却是耶路撒冷那块巨大而深厚的幕布,它泛着石头一样凝重、冰冷,但有时也是温厚的光泽。耶路撒冷这块饱经争夺蹂躏之地,它苍茫的颜色似乎将一切现存的信息都遮掩了,祖国、战争、历史、文化、宗教、种族;房屋、树木、街道、小巷、市场、教堂……耶路撒冷的一切都泛着干燥的冷色,仿佛是一道抹不去的阴影,横垂在每一个背着沉重十字架的上帝选民身上。阿摩司·奥兹以一种沉郁的叙事基调,将那种被压抑的心理感受表达处理得非常巧妙。那是一种阴得能滴得下水来的叙事调子,没有色彩,声音也极其暗哑。欢乐正隐在沉默和感伤的背面,看不见,也摸不着。偶尔,只有在汉娜与米海尔夫妻疯狂做爱时才稍有表达,但那也如爱情的高潮莅临一般,稍纵即逝。青春的耗损和生命的流逝记载在耶路撒冷的石头上,使它愈发显得冰冷坚硬而心事重重。
最为充分显示作者才气的,是通常为传统的以色列作家所藐视与不屑关于女性心理的刻画,阿摩司·奥兹在这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功。他不放过生活中每一个具体的细节,每一处景物描写都耐心细致,不厌其烦。女主人公汉娜不满足于现状,又无力自我摆脱的忧郁气质,正是通过她对幻想的沉湎、对梦境的流连而得以深入体现。对枯燥乏味婚姻的不满,对丈夫米海尔孱弱的不满,都在梦中由一种对暴力倾向的渴望而宣泄出来。白天她郁闷而无休止地做着烦琐的家务,夜晚,在梦境里则将能量尽情释放,她会看见和想象自己被工厂的疯工人劫持强暴,会常梦见自己成为“但泽的女王,驾驶龙号英国驱逐舰”远航,还会有美如天仙、青梅竹马的阿兹兹和哈利利双胞胎兄弟跪拜在她的脚下,供她鞭笞蹂躏和驱遣。在潜意识的涓涓细流里,生活的禁忌与梦境的自由并驾齐驱。凡读过《旧约》的人,都会为其即简约又繁复的风格而赞叹。阿摩司·奥兹正是将伟大的希伯来传统与西方意识流方法有机结合,充分挖掘出人物内心世界,在禁忌与自由当中,描画出耶路撒冷动荡之中的一点平静,离乱之中的一片港湾。作为一个犹太人,他时时刻刻缅怀着故国、家园和传统。诚如他自己所言:“若问我的风格,请想想耶路撒冷的石头。”那些石头,有时在夕阳下闪着铜红色暖光,有时,又在月光下,格外增加一层清冷。